《翅果》李立扬

凌晨两点,我于雨中醒来,而别的旅人仍在昏暗的公寓中沉眠。

我的父亲造访了我的梦。他穿着下葬时的衣衫,手中拿着一罐血,西装口袋中列布着黑色的种子。

他身上灰色的羊毛西装并不显旧,磨得光亮的肩膀和臂肘除外。我想,那也许是在狭窄的棺木中磨损的结果。

然后我注意到他的鞋,已经彻底穿坏了:皮革开裂,张着口,起了褶,褶上又起褶。缝线散开的地方,褶皱的接缝处,露出他赤裸的双脚。

父亲的脚踝令人心惊。他未着袜,只有极薄的鞋底使他不至于在行走时光着脚。

他是徒步奔波而来的。意识到这一点,我不禁流下泪。我想象父亲从宾州墓地中独自向上攀爬了数百级一模一样的台阶,然后,遵循某种直觉,向西行至芝加哥,来见他的妻子,孩子,和孩子的孩子。我不知道他是何时起程。他在找寻我,我们,他的家人,而我们却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梦中的我为之羞耻,不安。

我不知道,为完成这段旅程他用了多少年。没有人告诉他我们在哪儿。我想到多年来,他顺着汽车盲区中的公路路肩,穿过田野,循着河川,沿北美城市和乡村的人行道,不论白天黑夜,孤身一人,踽踽独行,只觉心中不忍。

一个与他在1964年带来这个国度的家人分别了的,已过世了的中国男人;活着时,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个陌生人;一个亚洲人,来到与亚洲交战的国家;如今,是死亡中的陌生人。我不断看向他的鞋。

全家人都聚集起来,为纪念他的归来合影留念。在这纷乱中,他却似乎心不在焉——他有约要赴。当其他人为挤进取景框忙着在镜头前落座、起身、再落座时,我发现他却没有按往日的习惯坐在正中。相反,他在第一排的最边上,看起来不仅非常自在,更有些漠然。我心中想,希望他的鞋不要出现在照片中,因为那会让他感到耻辱,那么破的鞋,那赤裸的脚踝。接着,我笃信,他将要问我一个问题,而我不会知道问题的答案。

照片刚拍完,他就站起身向我走来。回头想,占据了逝者从前座位的人,正是我自己。他让我去道别。我们得走了。我得跟他一起走。他的话似当头一棒。我没有动。察觉到这一点,他问我,我究竟愿不愿意同他一道。我回答,当然。我撒了谎。

他说,太好了。我会在门锁处等你。然后他就出了门。

我环视着我的十三位家人,觉得陡然间我被孤立了。但随即我的心中升起一种感觉,如延绵潮水:我永远无法离开他们。

然而父亲的鞋。破得那么不成样,那么旧,坏得那么彻底。我大声说,他真可怜。他的鞋,我可怜的父亲,他的鞋。我想我应当同他走。于是我开始回想那许许多多我应当与之告别的人的名字和脸。我得出结论,同父亲一道是我必做的事。但是唐娜,当我向你走来,同你告别时,我无法触碰到你的脸。

如果碰触意味着离别,那我不愿碰触你。我开始颤抖;颤抖,我需要碰触你。但我无法做到,不管如何假设…然而那意味着…正是如此…

我的爱人,什么是夜?一个男人在夜里思考,是不是夜?果实在夜里成熟,是不是夜?

我想起从前在安佐尔,沙滩边的竹码头,我同我的姐姐一道,在纸灯笼的光下钓鱼。我们趴在码头边缘向海水中望去,泛起无数涟漪的水面下,成群结队的章鱼,灯泡般的脑袋发着离奇的光。

夜正是夜那样,没有双手。夜是夜,就算夜是一盆烈火。夜是夜,即使夜是触手和漩涡。夜,甚至是沾血的蛋奶冻,是躯体,是可爱的水槽,即使我的手是一张可能的脸…过去了的夜是群岛的颜色。啊,我该如何跨越被抛掷之物留下的裂隙前来触碰你?夜,有什么是它不能推翻的?风,有什么是它不能抹除的?童年将逝,我们还需聆听何种故事?未来方至,玫瑰霸占了我们的每一扇窗,夜是创伤和入途,夜是粉色的粗鲁的拇指,栓子和水池,芥菜和痛楚,我的棍棒和香甜的红薯,身着红色外衫与绿色绣花鞋的白萝卜之王向蜗牛女王致信:我欲念你咸味的足,容许我从你的触角饮一杯酒。夜,灵动,变化多端。即使夜是夜,就算它是高烧和茶匙,木马和火车轨道,车厢里,除却我们家和另一头的两名乘客,就只有一位穿风衣的年轻女子,和她臂弯中的婴儿,被裹在尿湿的施皮格尔服饰目录册页中。

I started reading Li-young Lee’s The Winged Seed: A Remembrance (1995) recently and am completely blown away. So I decided to translate a couple pages from the beginning. Doing so has the benefit of forcing me to make decisions about how I truly want to understand any particular passage, even if that decision is an emphatic ‘it is ambiguous’. Otherwise I just get complacent playing with options.

There is a Chinese translation of it, already, published by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in 2015, titled 《带翼的种子• 怀念》. I browsed the first couple pages, and found it wanting. There are some plain errors: e.g. Ancol, a place in Jakarta is falsely translated as 安可儿. It should be 安佐尔, or 安卒 for many sinophones outside the mainland. Tricky phrases like ‘night past the color of archipelago’ are hard to render anyways for there is much ambiguity in the word ‘past’. But translating it as 夜越过群岛的色彩 (which the 2015 version does), in my opinion, is just incorrect. I have opted for 过去了的夜(是)群岛的颜色, reading ‘past’ as a modifier for ‘night’, meaning ‘gone by’. Alternatively, it could also be 夜比群岛的颜色更甚, where ‘past’ is read as a preposition, meaning ‘exceeding or beyond’. But considering that Lee was born in Indonesia, the biggest archipelago in the world, this phrase probably means to conjure a sense of remembrance. So I went for the interpretation that highlights the temporal dimen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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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男人》乔安娜·拉斯